(4)
在今年夏天成立的籃球隊,沒有人想過竟然可以持續待在賽事名單中,身為家長與教師都放棄的廢物學生,原本打算渾渾噩噩結束高中生涯的,如今卻為了要晉級準決賽而每天到學校練球,連我們自己都沒想過。
對一般的高中三年級學生而言,此時最重要的事通常不是籃球比賽,而是即將到來的升學聯考,如果不小心考砸了,就得要咬著牙關苦讀三個半月、再參加明年初夏舉辦的指定科目考試,要是再沒考好,那就註定得到重考班報到了。
高中籃球聯賽的賽程安排自然是繞開了這重要的兩週,只要再打完本週的一場比賽,聯賽便會暫時停止,讓所有學生球員專心準備考試。不過,對於沒打算依賴正常升學管道的我與死黨們而言,空閑的兩週只不過是增加了一些得以休息與練球的時間罷了。
「妳還來籃球場做什麼?不讀書嗎?」在學校操場上練習著運球,卻看見小兔仍像往常一樣抱著作業簿來到場邊,我不解地問。
小兔沒說話,撿起我因為分心而運掉的籃球,笨拙地用單手拍起來。
我雙手插著腰看眼前的資優生自顧自一邊拍球、一邊追著球原地轉圈,想說些譏諷的話卻又說不出口,她真心喜愛籃球的模樣實在太過可愛。
「行了,球還我吧,快回去讀書。」我踏步上前,想要把球搶回來,小兔卻拍著球跑往另一邊,她拍著球,小跑步到籃下起跳投籃,籃球勉強碰到籃圈下緣、又反彈落地。
事實上,我明白像小兔這樣的超級資優生,就算從現在開始到考試前都沒有讀書也不會考砸,安安靜靜的待坐在教室裡盯著課本反而讓她更掛心在大考結束後緊接到來的賽事,為了監督我是否有好好的練習運球與投籃才走到操場來。
「校長的女兒帶頭翹課,別給妳爸爸造成困擾,快回教室。」雖然明白她的心意,我卻嘴上不饒人,故意用嘲諷的語氣說。
「他最近心情不錯,才第一年成立的籃球隊就打進前八強複賽,還是他女兒的功勞。」小兔照慣例不受我的言語刺激,平靜地說。
「不過他女兒還得考個有名大學,替他豎立在校內的威嚴。」我持續在言語上逞威風,然而,心裡卻好想跟她說些真心話。
小兔瞪著我,這倒是我倆認識以來、她首次以這種方式回應我的輕浮散漫。她緩緩開口、好似想說些什麼、卻又閉上嘴,欲言又止了幾秒,把她那本寫滿戰術筆記的作業簿塞給我,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開。
我低頭翻開手中的作業簿,除了一頁又一頁的戰術筆記,還寫著對手主力球員的分析,沒想到小兔除了平時到場與我們一起練球,仍用額外課餘時間到現場觀察其他球隊的比賽內容。
下一場比賽對手的主將是來自南非的黑人球員,小兔用娟秀的字跡寫著「劉易士」三個字,想來是這位球員的名字。筆記裡,她仔細地標明著劉易士防守非常強悍,只要有他在場上,全隊的防守就能提升不只一個等級,雖然他的運球能力不好,但是因為與生俱來的體能天賦,仍是球隊完成進攻的最佳選擇。除了球技分析,筆記最末還寫了如果要要盡可能讓己方傳球更加流暢、使劉易士盡量遠離籃框周圍等等破解對手陣型的註解。
我站在操場中,看著她走向穿堂、已經遠離的背影,不禁再次懊悔地搔著自己的頭腦勺,不知怎地、我就是無法坦然對她說出感謝的語彙。
即便在那天、在複賽首場勝利後返家的路上,我們已經緊緊相擁並且深情擁吻在一起,隔天的兩人卻又裝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般,她繼續扮演著稱職的球隊經理,我則是那個桀驁不馴說話又討人厭的球隊主將。如果可以,我想無數次重演那天傍晚的劇情,將她抱在懷裡、要她永遠跟我在一起、對所有人公開我們的感情。
下午,死黨們陸續到齊練球,從他們言談之中,我才得知小兔無法參與聯考前的最後一場賽事,因為那天同時也是大學的推薦名額面試日期。
小兔的在校成績非常優異,已經通過免試入學申請初審,只要面試順利,她不必參加聯考就能確定就讀心目中的理想學校。雖然不過是一場比賽無法到場,小兔卻慎重的向隊友們紛紛徵詢意見後,還是決定來到球場向我說出心中的愧疚,沒想到卻被我潑了一大桶冷水。
冬日的學校操場上,懊惱萬分的情緒再次向我排山倒海襲擊而來,除了打籃球,我的人生究竟還有什麼可取之處呢?小兔申請的學校是道寧大學,雖然道寧大學不僅是大學籃球聯賽的常勝軍、在學術成就方面也是首屈一指、有許多學生擠破頭也想要考上的知名學府,然而,憑藉小兔的聰穎資質,她完全有實力去申請比道寧大學還要更加優秀的學校。
我想起在休息室裡愉快暢聊的那天,我與小兔異口同聲說出的人生目標。
那個時候,小兔眼神堅定、心中有著與我相同的想望。一直以來,我都錯想了小兔的真正心意,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如果只是單純喜歡籃球,她不會申請道寧大學的,事實上,她是為了與我一同實現「加入厲害的大學校隊,繼續打球」這樣的願望才做出選擇的。始終,她喜歡籃球,卻也更喜歡的...是我。
如果可以早些想通的話就好了,接下來的幾天、我不禁如此想著。只不過,我就算明白了又如何?只能一再傷人的我,又能做些什麼補償嗎?
聯考前的最後一場比賽終於到來,比賽當中,我無法克制自己不去看向球隊板凳區、那個空下來的位置。像我這樣的討厭鬼,說出口的也是讓人傷心難過的對白,只是令自己看起來更加討厭,僅管,我很想回應小兔的心意,我想對那個總是無視我冷嘲熱諷、明明不擅長運動卻比任何人都更在乎籃球隊、在場邊替我貼OK繃、夕陽下閉上眼親吻我的女孩說,我好喜歡她。
如果想要補償,我只能拼盡全力贏下小兔缺席的這場比賽。然而,就算我們按照小兔筆記中的註解,順利發揮外線攻擊能力,但對手亦是一路過關斬將至今、擁有必勝決心的籃球員們,除了劉易士整場比賽出色的防守表現之外,對手全場壓迫的嚴密防守仍使得沒有良好戰術訓練的我方破綻百出,整場比賽形成了低比分的焦土戰。
最後一次暫停,隊友們氣喘吁吁的看著我,我在腦中比劃著乏善可陳的戰術走位,嘴上仍不願坦承已無計可施的困窘;相比之下,對手卻有專職教練悉心指導著最後一波防守,劉易士站在團隊的最外圍,用球衣領口擦拭著自己臉上的汗水,志得意滿的瞪了我一眼。
我拿著戰術板,支支吾吾用手指挪動著圓形磁鐵,心中不停傳來自我懊悔的吶喊,如果幾個月前願意聽進小兔的苦口良言、如果可以認真練習運球、如果可以改善投籃動作變得更準......眼角餘光中,我瞥見隊友們視線逐漸從我身上移開,恐怕他們皆已對我絕望透頂、紛紛在心中刪除了我的主力頭銜,突然間,我的後腦勺被什麼扁平的物體給用力拍了一下。
「他們肯定會用1盯4區域。」小兔身穿學校的冬季制服站在我身後,手裡拿著她的作業簿,臉上盡是好強倔強的神情。
「小兔。」我轉頭望著她,腦中的殘破戰術與後悔莫及,一瞬間煙消雲散。
小兔跨過板凳,走到我們的圓圈中心翻開作業簿,作業簿其中一頁用娟秀的字跡寫著1盯4區域破解方法,下方畫著看來像是從網路上抄下來、又經過反覆紙上演練的龐雜線條,最後是兩行心得結論,儼然是認真研究功課的學生才會有的籃球筆記。
「等一下由色情笨蛋當誘餌,但是不要傳球給他,大家想辦法把球傳到籃下。」小兔用小小的手在作業簿上比劃著。
「小兔…...」我看著差不多快被翻爛的作業簿,啞口無言。
「總之,別把球給他,對手肯定以為我們只能依靠他,所以會派黑人來防守,這時候籃下的人就有機會。」小兔無視我的存在,持續提醒球員們,球員們紛紛點頭稱是。
暫停時間結束,雙方球員回到場上,按照方才各自的計畫站出位置,完全如同小兔的猜測,劉易士緊緊黏在我身旁,將一雙巨大的手掌放在我面前,從發球階段便不讓我能有擺脫的機會。
「那個女孩是你們的教練?」整場比賽一聲不吭的劉易士忽然開口用帶著腔調的中文對我說話。
「想不到老黑還會說中文。」我伸出左手擋開他密不透風的防守,試著用滿不在乎的語氣回應。
情勢完全按照小兔的計畫進行著,當我跑上前卻又一個轉身快速繞往反方向底線時,對手球員紛紛擺出不知所措的表情,發球的隊員抓緊防守者回頭看向教練請求指示的瞬間,將球傳到接應的另一名隊友手上。
秒數倒數,然而我們卻格外沈著的運轉著這波進攻。
負責控球的隊友穩穩的將球導向球場另一側,我佯裝空手跑位,實際上卻是替其他球員擋開防守球員、這樣反常的戰術成功誤導了敵方的防守重心,對手包含劉易士在內的三個防守球員全都被我帶往錯誤的方向。
傳球的機會閃瞬即逝,隊友把握住這電光石火的一刻、用地板反彈傳球、將球順利送給籃框下方真正出現空檔的球員,籃下的隊友一接到球,毫無遲疑的用反手打板上籃,橘紅色的皮球在框上轉了兩圈,緩緩落入籃網中。
同時,終場蜂鳴聲響起,裁判緩緩舉起手,手指在空中比出球進算分的手勢。
場邊的觀眾們爆發出歡呼聲。
這無疑一顆逆轉致勝球,計分板上的數字機械式的跳動,隊友們沒有在球場上抱成一團,而是全都衝向板凳席,七手八腳將球隊經理給抬到空中,將她拋上拋下、一邊歡呼跳躍著。
小兔手中的作業簿在慌亂中飛了出去、她先是手足無措忍耐著不尖叫出聲,接著,在確保了我們必定會將她穩穩接住後,她便放輕鬆了,與我們一起暢快大笑、享受著贏下一場硬仗後的甜美滋味。
當隊員們終於願意讓球隊經理回到地面,我撿起作業簿、走到小兔面前,她鼓起腮幫子,用有點得意、又有些賭氣的淘氣表情看著我。
「小兔,我......」我把手上的作業簿遞給她,想要道歉。
「我考上了。」小兔不讓我說完,用自己的話截斷我。
「考上了?」我又驚又喜、不可置信的說。
小兔從書包裡拿出兩顆迷你籃球吊飾,將綁著水藍色織帶的那串放到我手上,自己則拿著粉紅色織帶的那個,我將手掌湊到面前、低頭端詳手中的吊飾,布面織帶上印著我與小兔的名字,而小兔手中那一組當然也有同樣的設計。
「我在道寧大學等你。」小兔緊緊盯著我,如湖水般平靜無波的表情泛起漣漪那樣、綻出一抹清澈的笑容,語氣是無盡的溫柔。
我握緊手中的籃球吊飾,以為這樣就可以掌握自己與小兔之間的一切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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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接下來的比賽對手將是傳統籃球名校,長年都能拿下聯賽前三名,陣中球員通常也能夠直接被大學強隊看上招募,雖然像我們這樣來自鄉下、聽都沒聽過的學校能夠鏖戰至今已經算是一種奇蹟,但能否晉級四強的壓力仍讓我徹夜輾轉難眠。
深夜,我躺在家裡床上、右手握著小兔送給我的吊飾,乒乓大小的迷你籃球映著月光,深藍色的吊飾織帶用白色字體印著小兔與我的名字。因為睡不著,我不停更換著吊飾應該掛著的位置,一下子在書包側邊、一下子是手機上,最後又回到了手中。
黎明前的至黑之時,因為仍睡意全無,我悄悄走出家門,帶著球鞋與球衣來到學校操場跑步,想著也許慢跑過後能讓壓力減輕一些。星月無光的夜空之下,學校操場顯得格外安靜,再過一小時太陽就會升起、六個小時後就能知道哪幾支球隊是高中籃球聯賽的最後四強、一週後就能揭曉冠軍了。
從來,我沒有想過人生一週後的事,高中畢業之後也許就在家鄉找份工作,也許是裝潢工、也許是開貨車,也許跟死黨們加入幫派,幸運的話能夠當個堂主,不幸的話會在鬥毆中橫死街頭。死黨們也一樣,我們原本想做的就只是在籃球場打球、揮霍人生最後的青春歲月,接著虛度光陰。
不過,事情在幾個月前小兔來到球場後有了劇烈的轉變,小兔對我們說的話與過往那些師長們說的話如此不同,我的腦袋不再一片空白,而是漸漸出現了關於人生未來的藍圖,我不禁猜想,能夠說出這些話的小兔,是不是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未來會是怎麼樣?她肯定是那種對於即將發生的任何事都一清二楚的人。
數不清是第幾圈的時候,天空泛出漸層白光,我走到操場邊的長凳停下來喝水,遠處穿堂中,熟悉的嬌小身影往我的方向走來。
小兔沒有穿著一如往常單調的服裝,而是穿著校隊的球衣,下身是不知道何時買來的黑色運動短褲。她像是一路從家裡跑步過來,不施脂粉的小臉蛋泛著紅暈,身上隱隱仍散發著微熱的淡淡香氣。平時宛如清湯掛麵的黑髮往後紮成小馬尾、頭頂戴著與緊身褲相同色系的網布鴨舌帽。
「沒接電話,我就想你應該是來操場跑步了。」小兔駐足盯著我,雙手叉腰、氣喘吁吁,臉頰泛紅。
我低頭檢查手機,看見好幾通未接來電。
「那個籃球吊飾呢?」小兔問,邊搖晃著右手拿著的智慧型手機,粉色吊飾叮叮咚咚的搖曳著。
「忘記帶出門了。」我沒料到她會劈頭就問這件事,慌忙回答。
「笨蛋。」小兔鼓起一邊腮幫子,用小小的拳頭槌了我胸膛一下,自顧自走到操場中慢跑起來。
我本想多說些反擊的語句,不過也許是沒睡覺的關係,今天的腦袋似乎有些不靈光,一句輕浮的話都說不出口。我慢跑追上、跟在小兔後方、看著她馬尾搖曳的背影,在我沒注意的這段時間,小兔的穿衣風格似乎漸漸變得不太一樣。難道是因為被我調侃,所以才改變自己的穿著打扮嗎?平日看慣了她那種索然無味的資優生外表,此時晨跑少女的模樣讓我有些心猿意馬,卻也正巧轉移了我對球賽的焦躁不安。
我們在操場跑了十幾圈之後,便一起離開學校,坐上公車來到比賽會場。八強複賽即將進入尾聲,進場看球的觀眾明顯變多,除了喜歡籃球的人之外,也有許多大學名校教練來到現場觀摩,尋找想要延攬進自己球隊的潛力新血。
「今天氣氛似乎有點不同。」我才剛踏上場館階梯,便能感覺今天的球場格外躁動,除了場館內鬧哄哄的群眾,還有一種灼熱的氣息正在加溫。
小兔用來計數的黑色圓形碼表掛在胸前,吊繩在胸口微微陷入飽滿的V字形狀之中,碼表旁繫著粉色系的籃球吊飾,隨著她走路的步幅在曲線中上下彈跳。因為早上跑步的關係,溫熱的汗水讓球衣布料變得軟塌,讓小兔胸口的形狀更加顯眼,貼身短褲也因為跑步而稍微往上拉高了一些、臀部的位置被過長的球衣下襬正好遮住,看起來就像是沒穿褲子般,逕自露出兩條白潤蜜腿,從場館走出的男人們無一不偷偷看她幾眼。
「據說來了很多大學教練。」小兔挽著我的手臂,抬起頭看著場館門口。階梯旁有兩名正在抽菸的中年男子,其中比較肥胖的一位聽見我與小兔的交談,轉頭打量了小兔,又看向我,接著慢慢回過頭去繼續抽著自己手上的香菸。
「是來看我們球隊經理的嗎?」我笑著問,想到學校裡,那些前來說想加入球隊、卻一直偷看小兔、最後被我與死黨們在球場上用球技狠狠教訓、落荒而逃的學弟。
「也有可能是來見識你這個鄉下籃球高手。」小兔見我不甚緊張,也調皮的笑了笑。
「如果打贏,就是準決賽了。」我握緊拳頭,雖然在小兔面前沒有表現出來,面對這場重要的比賽,心中仍不免略感窘迫。
「一定會的。」小兔再次捏捏我的手臂,為我打氣。
「你們...是這場比賽的選手?」剛才打量著我們的肥胖中年男子將菸頭壓在鐵製垃圾桶表面上熄滅,轉頭對我們說。
仔細一看,這個頭髮半白、挺著肚腩的男人是我在電視轉播上曾看過的名校教練,他在球員時期即是赫赫有名的選手,以精準的外線投籃聞名,曾有球評說過他的投籃姿勢完美無比,而他所執教的球員後來也幾乎都成為了職業球員。看來小兔所言不假,這場比賽確實有許多名人到場關注。
「您好。」我禮貌的對著名校教練點頭。
「您好。」小兔也向著他做出九十度鞠躬,束在後腦勺的短馬尾隨之擺向前、又往後甩。
「...高三?」名校教練說話慢條斯理、表情和藹,言談中卻有種不怒自威的氣息。
「是。請多多指教。」我簡短地說了自己的名字,同時再次點頭。
「我是球隊經理,高三,叫做汪小兔。請多多指教。」小兔跟著也再次鞠躬。
「年輕真好,那麼活力。決定好想讀的大學了?」名校教練慈祥地微笑道。
「是。道寧大學。」我用答數式的短促語調說。
「我也是。道寧大學。我已經考上了,正等這個笨蛋跟上。」小兔似乎很常應對長輩,毫不怯場。
名校教練聽完我們的回答,笑著點頭,向前一步拍拍我的肩膀,轉頭看了小兔一眼、也拍拍她的肩膀,便轉身與身旁的友人巍巍走進場館之中。
「是道寧大學的校隊教練。」小兔目不轉睛的盯著名校教練離去的背影。拉拉我的衣袖輕聲說。
「是我們未來的教練。」我點點頭,小兔似乎很滿意我的結論,挽著我的手臂一起走進比賽場館。
複賽的最後一場比賽,場館內座無虛席,觀眾們的喧鬧聲漫天價響。
才剛開賽,對手便對我祭出雙人防守,是我參賽以來遇過最嚴密的防守。只要我一拿到球,兩位球員便立刻衝上我面前阻斷所有動作,無論我想要運球或傳球都沒有辦法。當我好不容易將球交到隊友手上,又隨即有另外一位球員緊跟在我身邊。我們的球隊缺乏專業教練的指導,這還是我與死黨們頭一次遇上如此訓練有素、憑藉自身天賦也完全無法匹敵的球隊,上半場結束,球隊已經落後15分之多。
「小兔,我還剩幾次犯規可以用?」中場休息時,我一邊擦汗、一邊焦急地看著計分板。計分板上、我的號碼旁寫著僅得4分。
「...1次。」小兔抱著記錄表,邊趕忙給隊友們遞上杯水。
隊友們氣喘吁吁地接過杯水,卻無法大口喝下,他們在我完全被對手盯住、又深陷犯規麻煩時,發揮各自的堅強實力補上得分空缺,卻也已經累壞,實力差距太過懸殊了。
「可惡......」我顫抖著握緊拳頭,對自己的無能感到憤怒。
「比賽還沒結束。」喧鬧的場館之中,小兔的聲音依舊清晰不已。
隊員們默不做聲,大比分落後的壓力使得疲勞感格外沈重。我抬起頭看著站在我們之中的小兔,她正用溫柔的眼神環視低下頭氣餒不已的我們。
「小兔,我們沒有任何戰術可以突破對......」我絕望的說,畢竟只要懂的籃球的人都可以明白,兩隊之間的差距顯而易見。然而,小兔卻不理我。
「如果這是高中最後一場比賽。」小兔像是沒聽見我的聲音,自顧自地說著,說話的語氣就像她第一次在籃球場邊對我說話的語氣一模一樣,不疾不徐、一字一字緩慢又字正腔圓地說著,彷彿會場裡的喧鬧與她無關。
「如果這是高中最後一場比賽,你們會做些什麼?」即使落後這麼多分數,小兔仍理智而溫柔的對大家說著。
聽見小兔的發問,疲憊的球員們紛紛抬起頭,這有趣的話題似乎暫時掩蓋了我們處於劣勢的事實。
「如果這是高中最後一場比賽,我們要怎麼樣才不會留下遺憾?」小兔臉上微笑,眼眶中卻慢慢的盈滿淚光。
眼見球隊經理噙淚,比數似乎再也不是此刻需要關心的事情。我的死黨們、隊友們,開始爭相發表許許多多無厘頭的回答,企圖讓經理破涕為笑。
我站起身,在小兔面前,會場內巨大的轟鳴似是與我們無關。
「我會享受這場比賽。」我說。
「享受比賽!」隊友們齊聲振臂吶喊著。
「妳呢?」我問。
小兔擦去眼角努力忍住沒流下的淚,抱住滿身大汗的我。隊友們一起擺出誇張的驚訝表情,場館內的觀眾們似乎也注意到板凳席的騷動,紛紛將視線投向我們。
「我會享受有你的這場比賽。」小兔在我懷裡說,我也用力抱緊回應她。
下半場開始,我連續兩次嘗試投出三分球都沒有命中,如果我能夠再更加努力練習運球的話...如果我可以更勤奮改進投籃的話...小兔的聲音在我耳邊回繞著。
當我再次接到球,失去投籃信心的我準備將球再傳給隊友,卻被對方識破、發生傳球失誤、對手一斷球成功便快速展開快攻,我轉頭看向板凳區的小兔,小兔緊握著手中的碼表,雙眼堅定地回望著我。
我起跑追上對手,從後方將球給拍掉,負責控球的隊友一把將球撈起、拋向方才仍在三分線來不及回防的另一位隊友,球才剛落入他手中,他便連看也沒看我一眼,憑藉著在鄉下籃球場培養出的默契,直接將球傳到已奔向籃下起跳的我,我在空中接到球、憑著直覺將籃球狠狠灌進藍圈中。
當我落地、扶著球架、回過神來的時候,全場已發出暴動般的歡呼。
隊友們衝上來將我團團圍住、與我重重擊掌,為這一波精彩的攻防表現喝采。
我轉頭看向板凳席,小兔拋下了以往的泰然自若,她同樣為了這精彩的一球感動著,雙手高高舉在空中、奮力躍起,激動地跳上跳下,也不顧飽滿的前胸也跟隨著晃動著、寬鬆的球衣也已然門戶大開。
「灌籃!灌籃!」小兔尖叫著。
雖然僅僅是兩分,但剛才的一球已展現出我與死黨們在這場比賽拼戰到最後一刻的決心。
「再進一球!」我聲嘶力竭的呼喊,激勵著隊友們,提起全力防守對方的主將。
「1-3-1!1-3-1!」小兔揮舞著碼表,大聲提醒我們現在該採取的防守陣型,掛在碼表拉繩上的粉色版本籃球吊飾在空中甩動著。
對方控球後衛企圖將球傳給我正防守著的主將,我抓緊破綻將球點到罰球線附近的隊友手上,隊友看了我一眼,將球甩向前場。
我用盡全力奔跑著,隊友的這球傳得太用力,已經快要飛出場外,不管怎麼樣,都要救回來...我不顧邊線旁的群眾,向前躍起,盡可能將上肢延伸至能搆得著球的極限。
同樣死命跟上的隊友接住我救回的籃球,起身打板得分。而我則重重摔了出去,倒在木頭地板的邊緣。
全場再次爆發出歡呼聲,隊友們往我的方向小跑步過來,小兔則是穿越人群站到我面前。
我用膝蓋撐起身體,摸了摸小兔的頭頂。小兔眼神凜然,向我點點頭。
我們要拼戰到最後一分一秒,貢獻自己全部的球技、榨乾自己全部的精力,當代表比賽結束的蜂鳴器響起時,這就是我們作為死黨在高中時期的最後一場比賽。
儘管最初沒有人、連我們自己都沒能預料到可以打入八強複賽、甚至現在正努力爭取著準決賽門票,但當這場驚奇之旅終於準備劃下句點、當比賽結束的哨聲響起時,所有人...包括小兔、包括我...都還是落下了心有不甘的眼淚。
雖然不過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報名了高中聯賽,但只要看見了希望、我們便再也不想放棄。所有人一邊哭泣著、一邊走回板凳席,站在原地的小兔哭得滿臉都是眼淚與鼻涕,終於結束了...籃球聯賽、高中生涯...與青春時光。
我忍耐著隨時會湧出的酸楚情緒,避開癱坐下來的的隊友們以及站在邊線旁、將小臉埋進雙手之中的球隊經理,逕自穿越場館長廊,走進男廁,將自己反鎖在最角落的一扇門內。
一關上門,眼淚便無可克制的從眼眶中宣洩而出,我吸著鼻子,壓抑著自己的悲鳴。
廁所一片寂靜,悲傷匯聚到我身旁,像是要把我淹沒。
「這兩支球隊您看怎麼樣?」陌生男子的交談聲進入男廁內,自動感應式的小便斗感應到有人靠上前,發出自動沖水的聲響。
「普普通通。」一個低沈嗓音傳來,我聽出這個語調是剛才在場館門口與我們打過照片的道寧大學校隊教練。
「一個都沒興趣?果然是看過大場面的知名教練啊。」教練的朋友又是佩服、又是調侃。
寂靜中,門板的另一端傳來兩位中年男人拉開褲襠拉鍊的聲音、一秒後,又傳來水柱落入瓷器的泊泊水聲。
「…興趣,倒還是有。」道寧教練忽然說。
「哦?」教練的朋友疑問。
「你要這麼問,倒還是有點興趣......」道寧教練若有所思的說。
「哪一個?」教練朋友不解的問。
「...在剛才比賽輸掉的那一隊。」名校教練說。
「輸掉的?莫非是......在門口打過招呼、剛才比賽時突然抱來抱去的那個?」教練朋友邊想邊說道。
門的這一端,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頭專心聽著他們的對話。
「嗯...我看...彈性不差...不過姿勢有些僵硬。」名校教練若有所思的說。
「姿勢僵硬?是說柔軟度不好?」教練朋友疑問,拉上拉鍊。
「柔軟度之外,大概也沒什麼經驗...看上去仍很單純。」名校教練說,水柱聲還在持續著。
「那是肯定了,還這麼年輕嘛。」教練朋友調侃道。
「也好,就當是一張白紙...從頭教起。」名校教練回應、水柱終於停歇、拉鍊聲。
原本幾乎要將我淹沒的悲傷感已逐漸消散,我搖搖頭,將耳朵更湊近門旁側耳傾聽。
「...越說就越有興趣了。」名校教練慢條斯理的說,這時水柱聲終於停止,傳來他緩緩拉上褲襠的拉鍊聲。
「還真想親眼見識您調教後的成果。」教練朋友轉開洗手台的水,聲音模糊起來。
「......讓我懷念起我最拿手的姿勢了。」教練似是在比劃著,惹來朋友發笑。
「那個呀,看過一次便難忘了啊。」教練朋友愉快的說。
名校教練的嗓音也漸漸被洗手聲掩蓋,一陣水花噪音嘎然而止後,男廁內再度陷入寂靜之中。
確定男廁內無人後,我打開門,走到濺滿水花的洗手台前,擰開水龍頭,將臉拍濕。
球賽的確已經結束,在這個夏天之前、在球隊成立之前,我只不過是未曾考慮過未來、過一天算一天、像是廢物一般的活著,然而此刻,我意識到自己在參與賽程的這段期間,終於逐漸明白人生並不只有打籃球。
小兔已經早一步在我們約定好的地方等待著我、我又怎能讓她失望?方才在門後聽見的談話,即是一劑效果拔卓的強心針。我的腦裡浮現小兔將籃球吊飾放到我手上的情景,想起她的眼神與說話的語氣。或許...我們再也無法用高中生的身份打籃球了,不過...我們還有彼此約定的未來,我已不再是過往那個自我放棄的少年,而是終於看見人生目標的人,一邊這樣想著、一邊緩步走回球場時,我的心中又再次漸漸燃起一絲希望之光。
念念不忘 必有回响 终于在这里等到V大自己搬运更新了!感动!四合院永远在!V大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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